□ 苏君

回乡下看望一位远房叔叔。快到小满时节，风里裹着麦粒灌浆的甜香。我站在田埂上看叔叔用手丈量麦穗，他的草帽斜歪着，后背洇出深色汗渍。远处麦浪翻涌，却未到铺天盖地的金黄，倒像天地间悬着一幅未干的水彩画，留白处皆是意犹未尽的期待。

忍不住在心里念着小满，这节气名取得精妙。“小满”二字里藏着中国人独有的生存智慧。小满，不像大满般锋芒毕露，亦非未满的缺憾，恰是盈而未满的分寸感。就像晨起汲水，木桶提至井口时微微晃荡，水纹贴着桶沿打转，看似将溢，却始终稳稳当当。

城里也是有小满的。我常去的那家开在小区深处的茶馆，不大，两层小楼，七八间茶室。老板是一位上了年纪的人，有一名服务员，生意不好不坏。老板年轻时开外贸公司，世界各地，天南海北，呼风唤雨，挣下偌大家业，却在生意最红火时急流勇退。如今他守着一座小小的茶馆，清幽度日，不疾不徐。我和他二人对坐，他往紫砂壶里注水，白雾袅袅升起，遮住了他眼角的皱纹。那一刻我有些恍惚，亦仿佛有些通透。原来，人生最好的状态，不是事事圆满，而是在恰到好处时懂得知足。

忽然想起多年前，外婆家的月季开得正好，花苞半绽未绽，粉白花瓣裹着鹅黄花蕊。外婆说：“这花儿，全开了就该谢了。”那时，我总盼着快点长大，想拥有大人的自由。今天回过头去看，才惊觉最美好的时光，是年少时围绕在外婆膝下的童稚时光，是刚学会骑自行车时摇摇晃晃的欢喜，是坐在中学教室里，听窗外的蝉鸣，是一切尚未尘埃落定的期待。

是的，小满，不仅仅是满足，更多的是一种期盼。

小满这天，我特意去拜访已经退休多年的高中语文老师。当年这位老师对我多有提携。我喜欢文学，也是深受他的影响。他的书房堆满了书，但他总在案头留块干净的地方。“读书就像吃饭，不要贪多。”他指着墙上的“小满”二字说，“古人造字时，就把中庸之道刻进了节气里。”抬起头，看窗外的石榴树结满青果，沉甸甸地压弯了枝，却不见一丝张扬。生活留心处，皆是小满：清晨去湖边散步，遇见半开的睡莲，深夜回家时邻居留的半盏廊灯，朋友聚会时恰到好处的沉默……这些不圆满的时刻，反而让我们懂得珍惜。就像爬山时半山腰的风景，既能俯瞰来路，又对顶峰充满向往。

和妻说起小满。她说，婚姻亦是如此。已是傍晚，晾衣绳上的床单随风轻摆，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。远处传来孩童追逐的笑声，一名中年男人在空旷处抽打着陀螺。忽然明白，人生最难得的不是事事尽如人意，而是在缺憾中找到平衡，在不完美里看见圆满。就像这小满时节，万物生长却未及极致，留三分期待，存七分从容，这或许就是生命最好的模样。